刘丰收的身体打着摆子，说话带着颤音，他极力控制，力图不说错一个字。
    “凡是符合招生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均可自愿报名……”
    “高考、高考恢、恢复了！恢复了！……”
    刘丰收振臂高呼，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地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哼唱歌谣的村民们，因为唱到高音部分，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手上伴舞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像被按了暂停键。
    一秒，两秒，三秒……整整六十秒，短暂又漫长。
    “哇!……”
    老知青许建国一把将手中的锄头丢开，眼泪纵横。
    就像一根导火线被引燃，现场一下就炸开了锅。
    越来越多的知青又哭又笑，相互拥抱，欢欣鼓舞，嘴里不停的念叨，“恢复了！恢复了！”、“回家！可以回家了！”、“呜呜呜！十年！十年！……”
    村民们也很激动，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这么高兴，“高考”于他们而言，是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他们大字不识几个，有的人甚至自己的名字都是村里开扫盲班的时候学的，但他们就是高兴啊！
    他们不行，不代表他们的儿子不行，儿子不行不代表孙子不行，孙子不行，他们还有世世代代……
    如今高考恢复了，无数人的命运，将崭新出发。
    葛招娣也很激动，因为她从很久之前就开始重新捡起课本，学习知识了。
    茶茶没有骗她，原来美好真的会与自己如期而至，原来生活真的不会辜负每一个认真努力的人。
    赵燕突然将目光看向身旁的男人，想起两个月前，男人扛了一袋子的书回来，说让她看看，看多看少都没关系，看了之后教练他，以后再教他们的儿子。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哦，她当时看着他的眼神讽刺极了。
    里面有愤怒有懊恼有失望，还带着隐隐的恨意。
    这个男人，她的枕边人，他虽然爱她宠她也很怜惜她，可是，他好像不了解她！
    他永远不会明白，书，那是她曾经的痛啊！
    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啊！当时拿起其中的一本，狠狠的朝他胸口砸去，“王满仓！我讨厌你！”
    然后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膝盖里，很快，那里的地上就淋湿了一片。
    她脚边之前还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见着妈妈好像被欺负了，两岁不到的小男孩，挥舞着他藕节般的手臂朝他面前山一般高大的父亲，咿咿呀呀着婴语。
    “阿娘，哭……打、坏爹爹……”
    王满仓顾不上儿子的“拳打脚踢”，忙也蹲下，将赵燕抱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道:“媳妇，别哭！别哭！”
    “这书，你要是不喜欢，俺就还给顾兄弟，俺只是注意到你之前看到姜知青和葛知青在看书，俺以为，以为……”说着，王满仓站起来，扛起地上的书就要出去。
    “别！……”
    赵燕最终还是拉住了男人的衣角，留下了那些书，也在儿子和男人的陪同下，重新拿起了课本。
    现在回想，她终于明白，那个时候，男人似乎就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吧？
    那些书，可都是高中的课本啊！
    王满仓满身满腿的泥巴，但手洗得很干净，他此时正手忙脚乱的给儿子喂水喝。
    夫妻俩人都要下地干活，没人帮着看顾孩子，一直都是带到地里的。
    他儿子许是很喜欢玩吐水游戏，喝一口吐三口，水吐光了就吹口水泡泡，然后噘着嘴让男人给他擦。
    王满仓也不气，满脸的慈祥和笑意。
    似乎是赵燕的目光太过灼热，他抬头，看清她眼中闪动的泪花，欲言又止。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瘦削的身形，伸手揩掉那早就夺眶而出的泪珠。
    “媳妇，放心大胆的飞，俺和儿子在家等你……”
    听到消息，在床上躺不住的陈红兵猛的跳下床，然而，他忘记自己腿已经断了的事实，狠狠的摔趴在地上。
    但他不在乎，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直接爬起，拖着一条断腿就朝地里艰难的蹒跚而去。
    “告诉我，不是真的！假的！消息是假的！没有恢复！高考怎么会恢复？不可能！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陈红兵疯狂的摇晃着刘丰收，表情状若癫狂。
    实则，他早已离发疯不远了。
    是啊！若是不疯，怎么会好端端的跑去山上，从高高的山顶跳下来，生生摔断了自己的腿，就为了拿到一张病退的证明，为了回城，不择腿断，哪怕不能全身而退？
    大伙儿看他的眼神是同情的，然正是这样的眼神刺痛了陈红兵。
    “不许看！滚！滚啊！啊啊啊……”
    陈红兵滚了，连滚带爬的离开众人的视线。
    一间简陋的教室里，赵玲触在黑板上的粉笔应声而断，然后，在一群年龄不一的学生惊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的跑出教室。
    地里，赵玲指甲深深的陷进赵燕的肩膀上，她激动得嘴抖个不停，头发乱糟糟的，两眼发直，目光里满带着难以形容的神气和凶光。
    “姐，给我！书，给我，嗯……”
    分明是很轻柔的语气，她脸上也带着笑，可周围的人竟觉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