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儿……
    呼喊的声音似乎穿透极为悠长的甬道而来，朦朦胧胧地在比比东的脑海里回荡。
    谁在叫……我？
    东儿。
    比比东努力睁开眼睛，扑来的雨滴正好打上她的眼睫，她一缩脖子，反射地眨眨眼，一柄青竹伞恰时便遮过她的头顶。
    “东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上课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比比东身体陡然一僵，她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身，为她撑伞的少年渐渐映入她的眼里。
    玉小刚一贯爱穿一袭再朴素不过的深色长衫，唯有腰间不经意露出的玉璋述说着这再平凡不过的少年实则也有一个显赫的家世背景，他并不特意打扮自己，半长的头发垂上眼睫，恰如其分地替他增添了几分文艺的神秘与忧郁……
    是了，玉小刚和那些世家弟子最不一样的，就是他的这份独特的气质。
    一个因武魂恶性变异哪怕在蓝电霸王龙家族内部也常受讥笑与折辱的人，站在前来武魂殿游学的天下精英中间，仍能不惧刀斧铮鸣，朗言“百家诸子，且听九霄龙吟”的书生意气，在满堂的哄笑声里，少女最初的心动亦开始萌发。
    “东儿？”玉小刚看她呆怔的模样，又唤了一声，“你脸色好差，可是身体不舒服？”
    比比东恍若未闻，她略一低眸，地上的积水正倒映出她的样子……她就是那个少女，美丽、清澈、干净、灵动，能配的上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
    “东儿……”玉小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复而去触摸她的额头。
    天空的雷鸣与学堂的钟声齐齐响动，将垂眸的少女惊醒，她猛然抬起头。
    “……对啊……我身体不舒服。”
    比比东嗅到他指尖的墨香，看着从自己眼前缓缓抽回的手掌，复而便看着手掌的主人。
    玉小刚的眼神向着远方某处飘了一瞬，而后语速都急促了几分。
    “那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帮你请假。”
    他们周围响起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周围同样赶早课的同学们都因为那钟声奔跑起来……比比东想起来了，今天来讲学的是玉小刚最敬重的教授，他不会想迟到。
    玉小刚将伞塞到比比东的手上，也转身跑起来，边跑边回头挥手，露出灿烂的笑。
    可惜又一道炸雷响动，比比东听不清他的呼喊，便也只好招招手算作回应，雨注灌下，将他的笑也隐去……比比东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余一个狼狈地双手抱头在雨中狂窜的背影。
    咔——
    不知过了多久，竹伞的坚韧也终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摧折而去。
    比比东掂了掂手里残存的伞骨，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可言呢……
    她随手丢开，披着雨幕离去。
    …哦？你就一点也不留恋吗？
    刚踏出学院大门一步，却像步入吞噬一切的黑洞内部，周遭的环境便陡然扭曲变暗，最终连光也被消弭，世界陷入一片漆黑死寂。
    “邪神还有这些恶趣味。”
    比比东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无尽的黑暗。
    …非也非也，我的确觉得有趣至极，但这不是我的趣味，这是你的内心。你们人类不都是如此吗，将死的时候过往会像走马灯一般闪回，一息一瞬，一瞬一生。
    “我……要死了吗？”
    比比东摊开手掌，那些随着岁月加深的掌纹很明显地提醒着她已经走出曾经那个少女的躯体。
    …是的。
    邪神并不避讳，给出肯定的回答。
    …在现实的时空里，你的生机正因修罗魔剑而极速消退……
    真奇怪，原来人真的可以毫无波澜地听自己的死讯。
    比比东紧紧握拳，任指甲刺破掌心，血液的腥甜与钻心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却没有如预想一般带她离开幻境。
    “为何不放我回去？”
    …回去？回去你就彻底回天乏术了，至少现在，至少在这里，我还能救你，或者说你还能救自己。
    …你也看出来了吧，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这里，是你的神考空间。
    “我并没有同意开启第五神考。”比比东皱了皱眉。
    …没错，可为了救你一命，我不得不这么做。神考是更高位面的时空，它的结果并入现实世界时会对其产生修正影响，或能覆盖修罗魔剑对你的伤害。
    “呵，救我？说的还真是好听……”比比东失笑着摇头，“可我不需要呢。”
    随着传承的进行，她能感受到她和罗刹之间有一层类似契约的共生连结，修罗魔剑对她的伤害，更是对邪神的伤害。
    …呵呵，比比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邪神忽然笑了起来。
    “我也终于明白了你想干什么。”
    比比东同样冷笑着还击，“你为何潜藏教皇殿？为何选中了我？呵，邪神还真是好算计啊，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天使的传承。世间若再无人能掌审判之剑，就真无人能杀死你了……”
    “你对雪儿说的那些话，你想操控我做的事，你想毁了雪儿，我就毁、了、你。”
    …哈哈哈哈……
    邪神的笑声更加开怀，笑意里似乎还有一些赞叹，赞叹比比东对神作出的这拙劣而微弱的反抗。
    …可事实上，我并不会因你的死亡而死亡，邪恶也不会因我的死亡而消亡。比比东，你毁掉自己，毁掉的也只是我的一个作品……世界总是在毁灭与新生中轮回，众生总是在这无尽的轮回里，在他们的短暂的一生里追寻自己的意义，善也好，恶也好，百态千相，精彩纷呈……
    …比比东，你的命运已经足够波澜壮阔，着实令我赞叹开怀，你若决定在此停下脚步，在此刻将自己毁灭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落幕。
    …我可以再等千百年，等下一个传人，天使也可以守着那点血脉再传千百年，等下一个能重登神位的天才出世……可是比比东，你呢？为我奉献了如此美妙演出的你，你的愿望与遗憾只会就此消亡，除了我，再无人记得，再无人提起……
    邪神的演说向来极具感染力与煽动性，他是能轻而易举操纵人心的神明。
    前方忽然亮起一盏遥远的灯，灯下似藏有一条蜿蜒的路，通向波云诡谲，神秘莫测的远方。
    …你看，路就在那里。我们不论结局，你刚才见到了玉小刚，就不想接着往下，去见见其他人吗？
    “你是说……！”比比东忽然意识到什么，那点亮的灯就像点燃的心火。
    …我什么也没说。我开启的只是神考，而这条路，是你的内心。咱们相伴也有多年了，比比东，你可想听听我的真心话？
    “呵，邪神还会有真心话吗？”
    …试问我对你不够真心吗？我又何尝骗过你半分？谎言，是最低级的手段。因为对神而言，谎言与命运并无差别，神的谎言也会成为世人的命运。
    邪神反问着，比比东抿了抿唇，并不反驳。
    …我虽然替你开启了神考，极力鼓动你尝试自救，却并不对你能通过抱有期待。
    …更直白地讲，我本不希望我的传人参加这场必败的试炼，你若好好听我的话，吞噬千仞雪，吞噬其他更多的人，吞噬足够的人，你本就可以跳过这趟神之心的考验。
    “听起来倒像个无能的老师，反因为不作弊的学生而气急败坏。”
    …或许是吧……
    总能侃侃而谈的邪神竟然难得地附和。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停顿的沉默里竟充斥着被叫做“悲悯”的这个与罗刹邪神全然不搭的神性，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比比东，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流了，准备好了吗？走这一趟成神之心的试炼，这是你晋升的阶梯也好，是你弥留之际的走马灯也罢……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好好享受吧……
    那条蜿蜒的路上忽然噼里啪啦地亮起了更多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像是漆黑宇宙里陡然飘过的银河，并不能照亮前路，只映得远方更加神秘莫测。
    …去吧，比比东，去见你想见的人，去见，你心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