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彤在商场逛了逛，买了不少东西，拎着回了宿舍。
    宿舍里的三人看样子也是刚回来，徐楠正顶着满脸的汗打开空调，书桌上已经摆满了吃的。
    她们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一个个都瘫在了床上。
    刘静静看了眼手机，坐立不安起来。
    叶彤习惯了察言观色，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的异常神色的。
    刘静静又看了一眼手机，抬眸时刚好对上叶彤关切的目光，她勉强笑了笑，起身走到阳台，像是拨通了什么人的电话。
    隔着一层玻璃，常人听不清楚，可对于叶彤来说却是轻而易举。
    她好像哭了，带着哭腔质问家里人什么情况，在得到那边不耐烦的劝解后沉默下来，似乎遇上了什么大事。
    辛心和徐楠的交谈声也没了，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在阳台上的表情。
    刘静静在阳台上挂掉电话，推门进来时迎上三人关切的目光，原本平静下来的表情再次崩盘，站在原地号啕大哭起来。
    叶彤赶忙上去扶她，让她坐到椅子上慢慢说。
    刘静静带着抽噎，逐渐把事情说了出来。
    她生在山区，是个靠卖水果发展起来的富裕村子，家中有一个弟弟，平常父母对他们一视同仁，甚至两人有什么矛盾了还嘱咐弟弟让着姐姐。
    她周围有很多重男轻女的家庭，父母在其中显得就尤为开明，说一句从小活在满是爱的家庭中也不为过。
    刘静静也争气，从未在学习上让父母操过心，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直到考上c城的大学。
    她的眼神中只有来自小地方的自卑与局促，谈起家人来时却是一脸幸福。
    可这美梦被打破了。
    ——弟弟因为长期处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中，被迫做了村子里的“对照组”，对父母一视同仁这件事心生怨怼，再加上姐姐又考上了数一数二的大学，自己则要面对中考失利的结局，一时想不开，卷了父母卖水果挣的钱，自己偷渡出国。
    他做的是异国发财梦，想着一朝功成名就，在父母和姐姐面前昂首挺胸，谁曾想一朝落入诈骗集团，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那边贪了弟弟几十万的水果钱还不够，还打电话回家，朝着二老索要三十万赎金才肯放人。
    水果已经卖出去了，车抵押了，房子因为是农村自建房，也抵押不出多少钱，勉强凑够十五万，还差15万怎么也凑不够。
    心急的二老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刘静静头上。
    一个高材生，山窝里的“凤凰”，学历高身材好，人乖巧懂事还勤劳，毕业就结婚。
    他们给刘静静贴上了这些标签，摆出了“待售”的牌子，开始在他们村子里高调征婚。
    村口的王老板，是村中最有钱的人，他和妻子大老远从南方搬来，自建了一栋足有五层高的别墅，装修的也是富丽堂皇，听懂行的人说，他家光是装修费就花了近百万。
    王老板神通广大，似乎早就知道了市场风向。他在村中也经常帮衬人，从指缝里漏出来的油水都足够村里吃好几年，村里都知道他是个大善人。
    他什么都好，偏偏就有个痴傻儿子。
    那傻子是他的老来子，据说是王老板五十多在外惹的风流债，平常也不出门，就在家靠保姆伺候着。
    听了这件事后，那王老板大手一挥，提出给刘家五十万的彩礼，要把刘静静娶进门当他的儿媳。
    他还大发慈悲地松了口，当着全村的面说可以让刘静静毕业之后再领证。
    刘家父母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刚才打电话来，就为了通知她这件事。
    刘静静被这一连串的几件事冲击到，被人猛然从象牙塔中拉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先哭哭自己悲惨的命运，还是先担忧自己的弟弟性命安全。
    叶彤听了这话沉默一会儿：“你父母真的确定，交了这30万，你弟弟就能回来？”
    “……不，我看过报道，被骗到那里直接问父母要钱的，一般就是个无底洞了。”刘静静摇摇头，“可我又有什么立场劝住我父母呢？”
    徐楠和辛心听了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俩一个是首都的原住民，一个是最发达城市的小资家庭，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突然见到了社会被揭开的冰山一角，一时手足无措。
    是啊，其他人根本劝不住二老。
    没脑子的关心则乱。
    头脑冷静的被指责冷血。
    叶彤低头思索良久，突然问：“电信诈骗即使缺人手，也很少有针对初高中未成年孩子的，你弟弟……是怎么联系到的这个工作？”
    刘静静抬起头来，眸中闪过愕然。
    作为一个高材生，国家对于未成年有多重视，想必所有人心中都有数。她也算是关心则乱，居然没想到这最关键的一点。
    是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欺骗一个未成年呢？
    “需要和老师请假回家处理一下这些事么？”徐楠蹙眉，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刘静静的后背。
    刘静静沉默一会儿，缓缓摇头：“钱已经拿到手了，这门亲事摆不脱的，更何况就和我爹娘说的一样，——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辛心听了这话出奇的愤怒。
    她的父母就是因为长辈做媒才勉强在一起的，她爸家庭条件优渥，在她妈妈的娘家看来也是件绝好的婚事。
    相当老套的剧情是，她的爸爸之前有一个深爱的女朋友，娶了她妈妈也是长辈的命令，被逼无奈。
    自打妈妈生下她后，爸爸的前女友就出国了，他误以为是妈妈逼走了自己的“白月光”，彻底翻了脸，对妈妈动辄欺辱嘲讽，还利用各种资源不让妈妈在a市找到工作。
    ——简而言之，她的父母就是相当典型的复古霸总言情小说男女主。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放在小说中，这种设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可在现实中，她的妈妈不堪其扰，差点就疯掉。
    从辛心出生开始，双方就一直纠缠，直到辛心高中毕业，双方才签了离婚协议，彻底断绝关系。
    “这不是件好事。”她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叹气，将自己父母的经历简单说了说，收获一众叹息。
    今天是坦白局么？
    叶彤垂下眼。
    大家的经历好像都是言情小说的女主，可为什么明明自己才是主角，“书中”必须存在的男人才是里边最强的那个？
    是不是再强的“女主”都要依附男人生活，纵使被虐千百遍，男人一流泪就心软？
    还是她摆脱渣男、历尽千帆后，在路的尽头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男人，两人幸福甜蜜的生活在一起，携手迈入婚姻殿堂才算happy ending？
    身为“女主”独善其身，孤身一人迈过荆棘，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却失去了爱情，这难道是让人同情的bad ending吗？
    这几年来，她挨打被囚被算计，进出副本，报复秦家人，一切都像是被推着走，叶彤一直觉得脑中混沌，只知道向前迈。
    她爱过坏男人。
    她爱家人，爱朋友，唯独没有爱自己。
    是啊，“虐文女主”怎么配爱自己？
    如今和几个女孩子凑到一起聊天，她的脑子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背上就出了层冷汗。
    救出家人后，叶彤想去做什么？
    自己的梦想又是又是什么？
    她当初到底是受了哪门子的蛊惑，才会一头热地爱上秦风遥？
    那蠢货以前装出来的样子，真的有那么“完美”吗？完美到她一个从小富养长大的早慧姑娘，都忍不住沉迷？
    那真的是爱吗？
    还是说……
    ——
    c市一栋别墅的地下室中，一个枯瘦的白大褂老头品着茶，在一众徒弟崇拜的目光下讲着暗示与心理学。
    突然他怒目圆睁，坐直了身子，然后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喷，他就快速萎靡了下去，在徒弟惊惶的呼声中不住喃喃：“失效了……”
    “通知少爷，失效了！”
    ——
    这边还在讨论刘静静的家世。
    此刻的叶彤却是神清气爽，连脑子转动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她给刘静静递了张纸巾，劝解：
    “一个顶尖大学金融系的学生，在c市这种经济发达的城市，不愁找不到一份月入过万的工作。校招能录用的话包吃包住两三万都不是什么问题，三年就能赚回来的钱，你父母让你搭上一辈子。”
    刘静静听到语气都变了的叶彤，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茫然：“可是，那毕竟是我的父母啊……”
    “是啊，那是你的父母，他们生你养你，你给他们养老是应该的，”徐楠附和，却猛地一转语调，“可你也是个人吧？不和你商量，不顾你的意愿让你嫁给一个有钱的傻子，你父母把你当什么了？一个家里养的物件儿？”
    刘静静沉默，褪去爱的滤镜后回看她的生活。
    “你家孩子真有出息，一个女孩能考这么好，还不得许个好人家啊。”
    “嗨，女孩子嘛，文凭好看些，就能嫁出去，嫁个好人家。”
    “你家老刘有福啊，到时候孩子的彩礼钱就够给你儿子付个首付了吧？”
    “哈哈哈，还说不准呢，万一那小没良心的在市里相中房子，那不还得多凑一凑？”
    “哈哈，那个时候你俩都六十多了，还怎么拼啊？”
    “我家女儿孝顺，她会帮衬着的。我儿子不争气白眼狼，最好给他在其他省城买房，离家远远的，别惹我们才好。”
    “我女儿……就让她嫁在身边，等以后老了有什么事，还得靠她呢。”
    “这姑娘真好，人又孝顺，还会做饭，会采果子，一定能找个好人家，起码不会被婆婆打了。”
    “哈哈哈，到时候人家还得夸我们教的好呢！”
    …
    这是她升学宴上，父母和亲戚的对话。
    她捂住耳朵埋头吃，声音也从指缝中漏出，刻在她的回忆里。
    她噘着嘴撒娇，说自己不会做饭时，“你不会做饭，将来被退货”这句话，是爸爸在表达对自己生活能力的督促，还是在说自己就是个“货物”，以后别被退货？
    她拿着小竹竿，教训对父母出言不逊的弟弟时，“你这性格，别被老公打”这句话，是他在开玩笑缓解气氛，还是在暗示让她收敛些，别打疼弟弟？
    她考试失误，落到第五名时伏在书桌上哭，“好好学习，以后就靠你了”是妈妈在表达自己对她的依靠和激励，还是话里有话想让她别这么矫情，以后好好考帮衬弟弟？
    “静静，没必要太累了，妈妈心疼。”
    同样是妈妈，会在周末给弟弟报三个补习班，指着弟弟的鼻子大吼：“你现在不学，以后去干什么？搬砖吗？！”
    “我真有福气呀，我闺女考上了好大学，以后嫁个好人家。”
    同样是爸爸，会在弟弟调皮时阴沉着脸，解开皮带抽弟弟：“我老刘他妈造了什么孽，养你这么个讨债鬼，还得当牛做马给你买房？”
    刘静静的脸一点点变成惨白。
    她从小山村出来，原本已经足够满足自己父母的“公平对待”，这次事情后骤然清醒，好像第一次回头看那些事情。
    “静静，明天周末，周一又没课，咱们几个一起，陪你回去看看？”辛心将魂不守舍的她搂紧，柔声问。
    叶彤跟着点头：“我同意。”
    “我马上联系导员请假。”徐楠掏出手机，就等她一句话。
    刘静静缓缓点头，眼泪跟着颗颗滚落：“好。”
    徐楠将她发生的事简单和导员说了一下。
    导员也是相当重视，将这件事上报。
    因为这是家事，校方不便替事主报警，开会商讨后联系了与学校关系密切的特训营，找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军人跟着。
    当初特训营被攻击，差点牵连他们一车的学生，正愁亏欠了学校的，如今听了这事儿，立刻派了两个军官来。
    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叶彤轻轻叹气。
    他们见多了这种山沟沟来的“凤凰”，生怕这个前途无量的娇花一回去，就被捆住了希望，留在家中置换彩礼，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