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中，一块残墙上被喷漆写了一个巨大的“拆”字。
在‘拆’字的底下，赫然形成了一个坑洞。
原本，我认为这是凶手提前为棺材下葬而准备的。
但是，当我看到棺材盖上沾满的沙土和灰尘之后，确信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有人把装着小男孩尸体的棺材，从地底下挖了出来，展示在了我的眼前。
可是，小男孩不是刚刚才被杀死，怎么就已经在废墟中下葬，怎么就连同棺材一起被人挖了出来呢？
废墟的坑洞中，时不时被风吹起一些燃烧后的灰烬与白烟。
“你当然不能用线性的思维，来串联眼前看到的一切。”白烟飘散之后，一个戴着红狐狸面具的男人，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说道。
我才注意到他手中的亮着录制灯的相机，看样子，他不仅一直在现场，还用相机录下了现场发生的事件。
发觉我看着他之后，面具男将相机放在了坑洞旁，和一个空的汽油桶摆在一起。
随后，他在废墟之中，某个未被拆尽的空房间里，找了一个有靠背的椅子，就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能让我看看你拍的视频吗？”我从地上捡起他的相机，试探性地问道。
他摊开右手，对我说道：“视频拍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人来看的吗？”
……
“你又不是才四岁，也不是十六岁了。你已经二十三岁了，为什么还不能成熟一点呢？”第一个视频里，艾娜含面对镜头，哭喊着。
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大剪刀，一刀下去，原本如黑色瀑布的长发，也变成了碎发，掉落了一地。
“你不是喜欢我留长发吗，现在，已经没有了。如果你愿意相信他说的鬼话，你就去。反正，我知道更喜欢的是写作，那你就去啊。”艾娜含扔下了剪刀，准备离去。
“王总说了，我是有才华的。”何妄言抓紧了艾娜含的手，说道。
“我已经过了那个，只要你说要追逐梦想，我就会追逐着你的年纪了。但是，你却可以轻易辞掉你的工作，哪怕交不起明天的房租。现在，你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全部钱砸在你的小说里。那我问你，你确信真的有人会买吗？”艾娜含甩开了何妄言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放开我的手。”艾娜含冷声喝道。
何妄言猝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了头。
不愿意面对艾娜含的眼神，所以，他只是听到了艾娜含关门的声音，和远去的脚步声。
当他也流泪的时候，相机拍到了房间的窗台。
窗台上，有两张温馨的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一排低矮的木头房子，房子前面是小鹿形状的滑梯。滑梯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四岁的小孩——他们分明就是我在幼儿园里看到的两个小孩。
另一张照片，是穿着和咖啡馆里一模一样的何妄言和艾娜含，他们做着和两个小孩一样的动作，在同一个滑梯上拍摄了一张复刻的合照。只是，在何妄言的衬衣袖子上，我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的血迹。
看到这两张照片，我开始觉得那两个小孩子，就是四岁时候的何妄言与艾娜含。
……
“红狐狸，你不是说，只要对着窟窿尿尿，一边尿一边许愿，梦想就能实现吗？”第二段视频里，何妄言回到了幼儿园的那间教室，对着同一个窟窿，拉开了裤子的拉链。
“那你的飞船呢？你的永恒藤蔓呢？“那你的飞船呢？你的永恒藤蔓呢？你不是可以把永恒藤蔓的叶子磨成汁，涂在我的眼睛上，就能够让我穿越时空吗？”何妄言一边尿尿，一边说道，“我的愿望是，回到和艾娜含在一起的世界。你听到了吗？”
……
我打开了第三段视频：
厚厚的一叠a4纸，被一双肥硕的手翻阅着。
出版商王总一边似模似样地读着何妄言的小说，一边表情艰难地喝着身旁的白酒。
“怎么样？”何妄言再次询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逼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呢？”王总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己觉得写的好不好呢？”
听到这里，何妄言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好，不就行了么？”王总应付地答道，顺手把小说的原稿放到了一边。
“可是你呢，作为出版商的你，觉得这作品值不值得出版呢？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大可以给我意见。反正我已经辞职了，有大把时间，我可以把作品修改到最好再交给你。”何妄言皱着眉头说道。
他似乎从没想过，对方的态度会如此敷衍。
“有什么好修改的？”王总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控制下情绪，耐心地解释道，“我不是杂志社编辑，我是个搞出版的。我一次次告诉你，你的作品已经行了。你却一次次修改，简直没完没了了。实话告诉你吧，自费出版业务就是这样。你先把钱掏了，书号费、排版费、审核费、印刷费一套下来，你不是刚卖了老家房产吗？只要你的钱到位，就先给你印四千册出来。你不是对自己作品有信心吗，一定卖得掉的。“
何妄言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终于，他小声问了一句：“不能因为我的才华和市场前景，就帮我出版吗？我可以不要稿费，不挣钱，也不行吗？”
“我当然是知道你的才华啊，但是，你也知道，现在出版行业并不景气。”王总的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容，说道，“如果钱少的话，我们少印几册也行嘛！”
“好的，我再想想吧！”何妄言笑了笑，收起了小说的原稿，走出了门。
……
看到这里，我扔掉了手中的相机。
“不需要看更多的视频了吗？”那个戴着红狐狸面具的男人，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这一刻，我已经回忆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面容。
我回忆起了，从王总的办公室离开的瞬间，我就开始发疯似的狂奔。
我整个人不再像是人，而是像野兽一样嘶吼着，奔跑着。
就好像为了渲染我的情绪一般，天空下起了大雨，我把全身淋得近乎湿透。
我回到了家里，翻出了从小到大自己创作的大量书稿，带着了自己的粉色笔记本。
出门之前，我还穿上了自己的黑色雨衣，看来，我还是不想因为淋雨而生病呢！
当晚，我开着车来到了加油站，买了一桶92号的汽油。
又用车上常备的一把铁铲，在无人的废墟中挖了一个大坑，将我的书稿和笔记本电脑一起扔进了坑里，淋上了汽油，又点燃了火。
“你去死吧！”对着熊熊烈火，我大声地咆哮道。
呕吐感、眩晕感，随着浓烟向我袭来。
我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一个棺材，而棺材中赫然就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也就是过去的我。
而那个穿着黑色雨衣的凶手，只是我的另一个幻象罢了！
整个小男孩的死亡案件，就是二十三岁的我，杀死了四岁起怀揣梦想的我，又缅怀十六岁和艾娜含幸福生活的我罢了。
“对于这样的真相，你已经满意了吗？”这时候，面具男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问道。
他从废墟中，找到了一件黑色的雨衣，披在了身上。看来，他就是负责扮演凶手的我了。
我对着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穿着袖口染血衬衣的我，也来到了现场。
就这样，我们三人愉快地谈笑着，聊起了彼此的过去。
而我们的过去，也就消失在了这一场大火之中。
……
以上，就是小说《零》里面的全部内容了。
念到这里，恩娜伸出手，抚摸着我右手手背上的烫伤，问道：“这就是那场火造成的伤口吗？”
“是的。”我说道，“我知道，你暗中调查过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我只是从第一眼看到你以后，就很想陪在你的身边。想静静地听你讲故事，又想默默地支持你的创作。至少，《零》已经发表了，这不也算那个四岁小男孩的愿望实现了吗？”恩娜温柔地微笑着，说话时轻声细语。
“《零》之所以是一个荒诞故事，就是因为作者，把不同时期的自己塞入了一个案件中，还自作聪明地把真相给编造了出来。”我用嘲弄的口气，说道，“整个故事，其实一点逻辑性也没有。”
“但是，它却很好的传递了你的情绪。”恩娜说道，“其实，现实中不是你自己烧了自己的书稿，对吗？是艾娜含，她将你全部作品都扔进了废墟，点燃了那场大火。你在抢救自己作品的过程中，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才会一氧化碳中毒，昏迷在了现场，还烧伤了自己的手。醒来以后，你短暂失去了记忆，在病床上呆了三个月。后来，是一场梦，唤醒了你的记忆。你就是将这个梦境，写成《零》。”
“其实，小说《零》严格说算起来，并不是我的作品。”我说道，“三个月前，女朋友离开我之后……”
“是前女友！“恩娜纠正道。
“好吧！”我继续说道，“三个月前，艾娜含离开我之后，我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当时，我来到了一个古怪的咖啡店，坐在1号桌上，点了两杯咖啡，写了一首诗，也叫《零》，你要听吗？”
恩娜点了点头。
《零》
你死了
雾霾就笼罩世界
这关联
随遗体化作青烟
是你绽放成昨日蔷薇
经过我的呼吸凋谢
放慢了瞬间
像极了永远
却无法再见你一面
我以为诀别
之后是明天
我以为沉湎
会悄然忘却
然而美梦中装满的毒液
令我上瘾也
不断在惊醒后失眠
你死了
双手就摆在双肩
伸出手
是足够带我走的思念
是骤雨浸透了我的黑夜
还是我闭着眼
在莲蓬头底下唱歌
虽然我看不见也听不见
但你的柔软与甘甜
以及残留的一点点
余味就令我疯癫
就当我远离了痛觉
活在逐渐麻木的世界
我才发现
记忆早已残缺不全的我
却只拥有关于你的一切
……
“这首诗，是象征着艾娜含在你世界的死去吗？”听罢，恩娜问道，“我知道，那场大火之后，艾娜含并没有来病房看过你，你也再也没有找过他。你离开了老家，来到了这个城市工作，还遇上了我。”
“如果我告诉你，艾娜含是真的在我的世界死去了呢？”我如此说道，“这样吧，我问你，从小到大，你见过《狐狸的永恒藤蔓》这本书吗？”
“没有，从小我就只听说过，也只看到过《狐狸的薰衣草田》这本书。”恩娜说道，“我想，《零》里面出现《狐狸的永恒藤蔓》这本书，只是你创作的假想吧？”
“不，其实《狐狸的永恒藤蔓》在我的时空，是真实存在的。”我说道，“在我的时空里，不仅有这本书，我还成为了一个有名的作家。但是，我卖掉老家的房产，将那笔钱用于自费出版之后，艾娜含很生气。她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是因为我曾经告诉她，这笔钱会作为我们新房的首付，我们会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家。于是，她带走了我用于写作的笔记本电脑，还有我全部的书稿，付之一炬。然而，她吸入了过量的浓烟，晕倒在了熊熊火焰之中。当我看到她的尸体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被烧成灰烬的文字，并没有多么的重要。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候，我写下了《零》这首诗。讽刺的是，在那个时空，我并没有因为我自费出版的书籍成名，反而因为《零》这首诗走上了梦想中的舞台。当媒体的采访，观众的掌声铺面而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她存在的时间，任何的喜悦、成就都成了缠绕我的雾霾。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在真实之中，我穿越雾霾，来到了一家特别的咖啡馆。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地上，耸立着的复古咖啡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间咖啡馆就是《狐狸的永恒藤蔓》里，那一座能变成太空飞船的咖啡馆。果然，像那个故事里所写的一样，一只会说人话的红狐狸来到了我的面前。之后，他用店里的永恒藤蔓，磨成了汁液涂在了我双眼的眼皮上。他告诉我，这种永恒藤蔓的汁液，能让人通过梦境，穿越时空。”
“你的意思是，你来自其他时空，还占据了这个时空的你的身体？”恩娜问道。
“是的，我已经不再是，你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何妄言了，甚至，我还是杀死他的凶手。你对我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是为了在这个时空，挽回我的艾娜含而来。”我说道，“一开始，我真的没法动手，去杀死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当我走入他的梦境之后，我立刻找到了一个红狐狸面具，戴在了脸上，生怕他发现我来自另一个时空。很快我就发现，在这个时空，另一个我，还并没有决定自费出版自己的书籍。多好的机会啊，如果我能将他取代，那么我一定救回艾娜含的生命，并和她重新开始。虽然我是这么想，但是，要在梦境里杀死一个人，真的很难。因为，他不止一个自我，而是有三个。所以，这场杀戮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直到今天才彻底成功。这个杀戮的过程，也被他用小说给记录大部分。不过，实际的情况，还是有一些出入。在他的梦境里，23岁的自我已经是行尸走肉，连面目也不清楚了。我根本没办法杀死一个，如此虚无的他。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潜梦境的深处，用相机将他的回忆拍摄成视频，然后，再一步步引诱他来寻找真相。首先，我假扮成23岁穿着雨衣的他，杀死了4岁的他。紧接着，我又杀死了16岁的他，再假扮成16岁的他。他也很敏锐，很快就发现了破绽——当我换上16岁他的衣服时，在袖口染上了血迹。所以，我很快又戴上了红狐狸面具，布置了小男孩的葬礼，并在葬礼留下了线索，以及拍摄了他人生中重要片段的相机。终于，他恢复了记忆，恢复了有形的尸体。就是这样，我一步步将4岁、14岁、23岁的他亲手送葬，并占有了他的身体，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世界。我知道，今天你约我出来，是要向我告白。但是，你面前这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何妄言，在艾娜含死去的那一天，才终于明白。为了她，放下写作，与她平凡地度过以后的生活，这个决定对我来说，相比于失去她来讲，又有多难呢？”
“你疯了？”恩娜收回了自己手，摇着头，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此，我终于欣慰地回答道：“当然，这又是真相的另一种可能性了。“